沒有「密意」的佛法

《觀念篇》(6) : 不同人翻譯的佛經差異有多大?

《觀念篇》(6) : 不同人翻譯的佛經差異有多大?

 

上一篇舉的兩個的例子,差異是在於譯文的忠實度,一般來說,越精準忠實,曲解的空間越小。

譯者除了會刪減原典字詞,不同譯者翻譯同一梵字詞或句子的時候,選字和表述與梵文差異可以非常大。

這一篇再舉一些佛典翻譯常見的選字差異。 有些選擇字差異只是在於哪一個比較達意,另一些差異,可以造成對理論和修行理解上的分歧。

 

例一:《金剛經》的「一合相」

鳩摩羅什:何以故? 若世界實有者,則是一合相! 如來說一合相,則非一合相,是名一合相!

玄奘:何以故? 世尊,若世界是實有者,即為一合執! 如來說一合執,即為非執,故名一合執!

原典梵語的 piṇḍagrāho (piṇḍa-grāha),鳩摩羅什用「一合相」,玄奘用「一合執」。

Grāha 是執取的意思,比如「我執」的梵文是 ātma-grāha。玄奘選字更忠於原文,「執」有明顯負面意涵,「相」是中性意涵。

《金剛經》的「一合相」與某些其他經論裡面出現的「一合相」,指涉的意涵並不一樣。如果單看鳩摩羅什的翻譯,不懂梵文又不明白《金剛經》這句經文的義理,就會將不同經論裡面的「一合相」混為一談,做出錯謬的推論。

 

例二: 《維摩詰經》三家譯本的差異

梵文: virāgo nārambaṇagatikaḥ

白話翻譯:(法)因無所緣,所以沒有貪著

支謙翻譯: 不以婬,為無罣礙

鳩摩羅什翻譯: 法離於相,無所緣故

玄奘翻譯: 法離貪著,無所緣故

原梵文沒有「相」這個字,所以玄奘和支謙都按照梵文rāgo(即rāga)的原意翻譯為貪著或婬。

三個版本單看漢譯,讀起來感覺絕對不同,在這種情況下,懂梵文和不懂梵文的人,哪一個的理解更精準? 所以說,單看一本漢譯去隨意演繹推論經文義理是很危險的事情。

 

例三:  《維摩詰經》的「天女品」變成「有情品」?

《維摩诘经》第七品梵文名稱是 devatāparivartaḥ ṣaṣṭhaḥ

梵文直譯應 為「天女品第六」,devatā 天女ṣaṣṭhaḥ 第六

支謙翻譯: <觀人物品第七>

鳩摩羅什: <觀眾生品第七>

玄奘: <觀有情品第七>

藏譯:〈天女品第六〉

三家漢譯本都不依梵文翻譯,用此品開頭的詰問取代梵文原意,而且第六品變成第七品,顯示篇章結構的改動。

這個例子說明兩點: 1.翻譯不會完全忠於原文,譯者往往有個人的的取捨選擇;2.後世學者考證文獻對比經論的時候,發現藏譯本更忠於原梵文(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因為藏文與梵文語緣比較接近),所以極具研讀參考的價值。

 

例四: 尋伺 與 覺觀

梵語vitarka: 尋,禪定境的粗雜念

梵語vicara: 伺,初禪定境中的細妄念伺

「尋伺」的另一個常見翻譯是「覺觀」

 

例五: 現觀

梵語abhisamaya一般翻譯做「現觀」,梵語abhisamaya,意思是對事物的真相清楚、直接的覺察,此語的複合語,在巴利語中有dhamma-abhisamaya(法現觀)、aṭṭḥa-abhisamaya(義現觀)、sacca-abhisamaya(諦現觀)、catusacca-abhisamaya(四諦現觀)、ariya-saccānam abhisamaya(諸聖諦之現觀)等。求那跋陀羅譯為「無間等」,玄奘翻譯為「現觀」。

正覺同修會不知道「無間等」是abhisamaya 的別譯,在很多書籍裡面都將「無間等」按字面意思解讀為「沒有間斷」。

三乘菩提之阿含正義 (一)第39集《五陰的緣起》(正嫻老師):

「萬法的因必定是永住法、常住法、不間斷法、不生滅法、無間等法; 若不是永住法而是生滅法,當這個因有時斷滅——有時間斷而非無間等法…… 。」 [1]

正覺教育基金會《如何修證解脫道》: 。

然而,還有一個不可或缺的大前提,即是奠基於八識論,而對於蘊處界滅盡后仍有涅槃中的本識無間等而常住不壞的了知。

 

例六: 禪定 與 靜慮

梵語dhyāna有多個翻譯禪、禪定、靜慮、思惟修。

「禪那」是dhyāna的音譯,「禪」是「禪那」的簡略,玄奘翻譯做「靜慮」。

禪是對境的專注思維,定是將心識安住在一個境界。思惟修是思惟研習所緣的境,此思維必須有定。「靜慮」是指心識寂靜,審慮所緣之境。

正覺同修會三乘菩提之學佛釋疑(二) ,第113集《「禪定」與「靜慮」之異同》(陳正源老師):

…… 以世間禪定的四禪八定來界定禪波羅蜜,顯然是有過失的;反而以玄奘菩薩的靜慮,就是於法心得決定的專精寂靜思慮而來稱為靜慮波羅蜜,那就更顯得恰當。

這位老師認為「禪定」是外道所修,佛弟子修應該稱為「靜慮波羅蜜」。

「禪定」和「靜慮」只是同一個梵字的音譯和意譯。玄奘的翻譯確實更達意,點出修定過程中有「審慮所緣境」這一部分,可是不能說「禪定」這個翻譯就是指外道所修的四禪八定,靜慮才是菩薩修的波羅蜜。

Dhyāna是菩薩道與外道共有的修行,兩者的差異在於,前者將禪定做為智慧的輔助工具,後者以將禪定當成終極目標。菩薩六度的第五度叫禪定或靜慮波羅蜜都沒有錯,波羅蜜指以智慧為主導而修禪定/靜慮,目標是解脫與智慧。

這位老師在視頻中主張外道在修四禪八定的純粹是制心一處,這是他對禪定的無知,四禪八定裡面,同樣有觀的部分,比如要捨掉某些念從而往更深的禪定轉進。

 

例七: 五蘊 與 五陰

梵語 pañca skandha,聚集的意思。鳩摩羅什的舊譯是「五陰」或「五眾」,玄奘翻譯為「五蘊」,白話就是「五種聚集」的意思。

梵語的skandha本身只有聚集的意思。為何skandha曾經被翻譯為「陰」?

丁福保佛法辭典的解釋:

:(術語) 謂色聲等之有為法也。其解釋諸師各異。天台謂陰有二義: 一陰者蔭覆之義, 謂色聲等之有為法蔭覆真理也二積聚之義, 謂色聲等之有為法積聚生死之苦果也。止觀五上曰:「陰者陰蓋善法,此就因得名。又陰是積聚,生死重沓,此就果得名。」淨影取積聚之一義。 大乘義章八本曰:「積聚名陰,陰積多法故。」是言色聲等之有為法,多法積聚而為體也。

以上二家皆為舊譯,梵語塞建陀,skandha之譯語也。然新譯以譯之為蘊, 解積聚之義。為且視舊譯之陰字為陰陽之陰,因許積聚之義不許陰覆之義。 若為陰覆之義,則梵語雲缽羅婆陀。

慈恩之義林章五本曰:「梵云塞建陀,唐言蘊,舊譯名陰(於禁反)。 此陰是陰覆義。若言蔭者,梵本應雲缽羅婆陀,案陰音應以於今反,陰陽之陰也(陰陽之陰,是陰積之義)。但仁王經曰:「色名色蘊,心名四蘊,皆積聚性,隱覆真性」又中論疏四末曰:「陰者陰殺也,其義主殺。 以此五法能害慧命,是故經中喻旃陀羅。」是如天臺之釋,有蔭覆之義。名義集六曰:蘊謂積聚,古翻陰,陰乃蓋覆,積聚有為,蓋覆真性。

「陰」這個字也有積聚的涵義,所以舊譯用「五陰」沒有錯,而且多了鳩摩羅什隨順的是舊譯,玄奘後來改爲「五蘊」是爲了剔除「陰」一字的「陰蓋」意思,此意涵梵文本來沒有,有誤導性。

如果一定要說有遮蔽的意思,按上面丁福保整理的資料,「五蘊/五陰」都有「隱覆真性」的意思,不能說兩個翻譯意思不一樣,個別經文為了表達遮蔽的意思所以用「五陰」這個翻譯。

上一個禪定/靜慮的例子裡面,正覺同修會硬要標榜玄奘的翻譯(靜慮波羅蜜)才是正確,到了「五蘊」和「五陰」這個正覺以前沒有查證的名詞,正覺將玄奘的新譯和之前的舊譯,當成兩個涵義截然不同的名詞解讀:

三乘菩提之常見外道法–廣論(一)第116集 《見五蘊空與中觀》 (正偉老師開示) :

我們發現了世間是苦、是無常,是不可依靠的、是假有空。可是這一些欺騙我們無量世的東西,究竟是什麼呢? 這些東西,不外乎是色識受想行,也就是「五蘊」;因為五蘊覆蓋住我們,所以又叫作「五陰」,如果能把五陰丟掉,就不會有這些苦了。那麼這些五蘊又是怎麼來的呢? 

三乘菩提之「常見外道法——廣論」(一) 第58集 《五蘊虛妄(二)》(正惠老師):

然而樂空雙運的行蘊是怎麼來的呢? 是由色蘊、識蘊、受蘊、想蘊等四蘊和合而成的,這個時候是具足五蘊虛妄的法,但是外道古今的法王都不知道這個法是虛妄,所以就勤修樂空雙運,這時候的五蘊就變成陰蓋,所以外道這些所有的法王,他們的五陰就永遠遮蓋了他們的智慧光明,他們沒辦法修上乘的大乘佛法的原因也在這邊。 因此古今所有的外道,這些法王都是怎麼樣? 在解脫智慧與實相智慧都沒辦法具體的了知。 因此外道的樂空雙運境界,是一種具足五陰而不只是具足五蘊而已了,他更加嚴重,就是已經陰把他遮蓋了…… 

正覺同修會不止將「五蘊、五陰」變成兩個不同意涵的名詞,上面這些對五蘊、五陰的解釋——「五蘊覆蓋我們,所以叫五陰」,或是密宗修樂空雙運,外道不知道五蘊虛妄的時候,五蘊就會陰蓋他們的智慧光明,五蘊就變成陰蓋——是不懂梵文原意和翻譯歷史,看著字面意思,發揮無限想像力的結果,佛教歷史裡面前所未有,前無古人!

這類佛法名詞「改造」在正覺的書籍裡面還有不少,屬於系統性讀經錯誤。問題出在蕭導師知識不足,又非常喜歡重新詮釋佛法名詞。這種無知的讀經方式,不但遍及正覺內部,還傳染了很多自學「正覺佛法」的業餘學人。

如果無心之失也就罷了,如果心態是「我是三地菩薩我說了算,佛沒說在不同經文有不同的意思,那我來替他說清楚」,一定是有惡業的。

 

例七: 《阿彌陀經》教的是「執持名號」還是「思維名號」?

《阿彌陀經》說:「若有善男子善女人。聞說阿彌陀佛。執持名號。若一日。若二日。若三日。 若四日。若五日。若六日。若七日 。一心不亂。」

梵文:「任何良家男子和良家女子,凡聞彼世尊無量壽如來名號,聞已思念,(nāmadheyam s’rosyati s’rutvā camanasikarisyati)。若一夜,若二夜,若三夜,若四夜,若五夜,若六夜,若七夜,於此中間,心無散亂,一心思念者(ekarātram vā dvirātram vātrirātramvā catūrātram vā pancarātram vāsadrātram vā saptarātram vāviksiptacitto manasikarisyati)。」

玄奘的譯文與梵文差異不大,但是增加了一些意思:「若有淨信諸善男子或善女人。得聞如是無量壽佛無量無邊不可思議功德名號極樂世界功德莊嚴。聞已思惟若一日夜。或二或三。或四或五。或六或七。系念不亂。」

鳩摩羅什譯文:「若有善男子、善女人,聞說阿彌陀佛,執持名號,若一日、若二日、若三日、若四日、若五日、若六日、若七日,一心不亂。」

鳩摩羅什將「聞已思維」翻譯為「執持名號」,對修淨土法門的學人來說,「執持名號」與思維名號」在具體操作上有很大的分別。

 

例八: 同一譯者在同一部經中,將同一梵字翻譯為兩個不同漢字

梵語bhūmi指的是十地修證的第十地。

曇無讖翻譯的《大般涅槃經》裡面,bhūmi有時被翻譯為的「地」,有時被翻譯為「住」。「住」與「地」當時大概是通用,所以龍樹菩薩的《十住毗婆沙論》就是《十地經》的解釋。

曇無讖翻譯的《大方等大集經》中,「住」和「地」在同一段經文裡面也是混用:

《大方等大集經》卷32〈四方菩薩集品 2〉:「是人臨死得見十方無量諸佛, 聞佛所說, 諸佛讚言:『善哉, 善哉! 善男子! 汝來生我淨妙國土,我能令汝速住十地。 』是人尋時生歡喜心, 歡喜心故則得深信, 以是因緣則得生於淨妙國土,生已即階十住正位,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。」 

為什麼曇無讖在同一譯本裡面「住」和「地」通用?

《大般涅槃經》是印度佛教經典,印度佛教經典裡面的修證階位,只有十地,沒有後來漢傳佛教《菩薩瓔珞本業經》出現的52個修證階位。所以譯者恐怕沒想到「十住菩薩眼見佛性」後世會被誤讀為52階位的「十住位」菩薩可以肉眼看見某種境界。

 

總結:

翻譯永遠沒有百分之一百的忠實,語言系統的先天差異加上後天譯者譯筆的差異,我們最後讀到的成品與原文有各式各樣的差異。

最後那個「地」與「住」在同一部經混用的例子比較少見,但是同一譯者確實會在不同經論用不同的表述方式。

那業餘學人應該怎麼讀經?

除了查佛法辭典,參考不同譯本之外,在無法閱讀梵文原典的情況下,讀經其實應該先看專業學人整理的導讀類書籍,掌握經論的背景資料,理論架構,名詞定義,以及其他細節。

這幾篇討論的佛教歷史、語言轉換、翻譯差異等問題,下一篇聊一聊閱讀佛經的另一個非常重要的知識:佛經的分類和佛法的幾大理論體系。

 


[1] https://video.enlighten.org.tw/zh-TW/a/a16/3757-a16_03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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